讀書|疾病是怎樣影響人心的?

古人如何面對瘟疫?瘴氣是真實存在抑或只是出自人心的幻想?古時候的醫患關系是怎樣的,他們也有醫患矛盾嗎?從來沒有一門自然學科像醫學這樣與普羅大眾的生活息息相關,又受到人的主觀因素的巨大影響,尤其在只有經驗醫學、實踐醫學的古代更是如此。在摸索人與社會甚至人性的基本規律的時候,醫療與疾病是一個絕佳的窗口,醫療社會史的研究,意義不僅在于學術本身,更在于由此給我們帶來的思考。
于賡哲教授長期致力于中國中古時期醫療社會史的研究,認為“疾病比很多因素更能長遠影響人類歷史”。《從疾病到人心——中古醫療社會史再探》通過對海內外大量史料的爬梳整理,剖析實際案例,探索疾病與人心、醫療與社會、中醫與西醫之間的關系,嘗試發掘文字背后隱藏的史實,并提供一種思路,試圖將傳統醫學從“科學還是迷信”的窠臼中拉回來,還原中國古代醫學的本來面貌。其切入點既有醫學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、醫者形象的模塑、醫患關系的探討,亦有對古代的衛生體系、瘟疫致與治的思維模式、性病對青樓文化的影響、宋代墓葬壁畫背后的醫藥文化等問題的思考。
《從疾病到人心——中古醫療社會史再探》
于賡哲 著
中華書局出版
古代婦女生產時的高風險引人矚目,《漢書》卷九七《外戚傳》:“婦人免乳大故,十死一生。”顏師古注曰:“免乳,謂產子也。大故,大事也。”南朝劉宋人陳延之《小品方》云:“夫(生產)死生皆有三日也。古時婦人產,下地坐草,法如就死也;既得生產,謂之免難也;親屬將豬肝來慶之,以豬肝補養五內傷絕也,非慶其兒也。”
也正因為如此,婦女生產始終是醫學關注的焦點,禁忌頗多,從受孕一直到嬰幼兒護養都始終籠罩在神秘色彩之下,關乎此李貞德已有論述。與生產有關的神話事跡車載斗量,全面論述絕非本章篇幅可以容納,謹以唐宋時期“針刺難產”為例,述其萬一。
橫生逆產是生產過程中最危險的事情之一。由于解剖學的不發達,古人關于胎位的認識有模糊之處。范行準認為:一直到11世紀沈括指出之前,國人一直以為母腹中的胎兒是頭向上、腳向下,一直到臨產時才轉為頭向下,不過沈括仍然沒有使舊觀念得以徹底改觀。拯救逆產由此成為醫家神奇之道,《宋史》卷四六二《方技·龐安時傳》:“嘗詣舒之桐城,有民家婦孕將產,七日而子不下,百術無所效。安時之弟子李百全適在旁舍,邀安時往視之。才見,即連呼不死,令其家人以湯溫其腰腹,自為上下拊摩。孕者覺腸胃微痛,呻吟間生一男子。其家驚喜,而不知所以然。安時曰:‘兒已出胞,而一手誤執母腸不復能脫,故非符藥所能為。吾隔腹捫兒手所在,針其虎口,既痛即縮手,所以遽生,無他術也。’取兒視之,右手虎口針痕存焉。其妙如此。”
按此事違背人體解剖學常識,故醫家多不以為然,將其視為神話。但李琳對此有自己的看法:“胎兒異常包括胎先露、胎位及胎兒發育異常,本案胎兒發育正常,故以理推之,本案產婦應初為橫產或為頭位頭手復合先露,尤以第二種情況可能性為最大。分娩過程中,兒手先出,胎不能下,必得將兒手推上送回胞中,行外倒轉或內倒轉術,使胎位成頭位乃有可能娩出。然七日不能下者,疑穩婆在轉胎過程中誤將兒手推至胞外,此時兒一手在胞外則不能轉位而出,也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,龐安時才有可能從產婦腹壁外捫及兒手所在,針其虎口(即合谷穴),‘兒既痛,即縮手’,使胎兒手縮回胞中,兒即下。故取兒視之,右手虎口針痕存焉。”產道與消化系統不相連的常識,即便在缺乏解剖學的時代也應為醫家所知,何況是龐安時這樣的名醫?針刺救難或許為真,但表述應非出自龐安時之口。此故事以《夷堅志》記載最為詳備,《齊東野語》等書記載略同,此二書有共同特點,即以野老村語相標榜,語多怪力亂神。他們對龐氏事如此關注,正是取其“神奇”,故龐安時針刺胎兒事確切與否在此處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記述者的心態,針刺+拯救產難是他們關注的焦點,也是最容易被夸大的地方。
針刺救難有其發展軌跡,《醫心方》卷二三《治產難方》收錄的魏晉南北朝醫家有關難產的各種因素總結,沒有所謂兒手執母腸(母心)的說法。與龐安時故事最為接近的是唐王燾《外臺秘要》卷三三《〈小品〉療橫產及側或手足先出方》:“可持粗針刺兒手足入二分許,兒得痛驚轉即縮,自當回順。”《備急千金要方》卷二《婦人方》照錄此方。值得注意的是此處并未提到“兒持母腸”,可見“兒持母腸”是書寫者追加的想象與“解釋”,雖然違背醫道,但是卻以神秘化吸引了觀者的眼球。
前揭宋代周密《齊東野語》卷一四《針砭》在對針砭之神妙大加渲染之后,緊跟著敘述了一個唐代故事:“若唐長孫后懷高宗,將產,數日不能分娩。詔醫博士李洞玄候脈,奏云:‘緣子以手執母心,所以不產。’太宗問:‘當何如?’洞玄曰:‘留子母不全,母全子必死。’后曰:‘留子,帝業永昌。’遂隔腹針之,透心至手,后崩,太子即誕。后至天陰,手中有瘢。”按此事純屬杜撰,宋張淏《云谷雜紀》卷二已經予以駁斥,此不贅。此處之渲染比起龐安時故事又有不同,即胎兒手持乃是母心而非母腸。所謂手執母心的說法,或許和婦女生產時引發心率過速及其他心臟疾病有關,《諸病源候論》卷四三和《醫心方》卷二三中均提到“子上迫心”的癥候。可能由此被醫道不精者渲染成為“兒持母心”。此處記載的醫博士李洞玄醫道玄妙(筆者檢閱史料未發現唐代有此人),長孫皇后更具有預言能力!歷史上,真實的唐高宗李治一直到貞觀十七年才被太宗看中立為太子,在此之前朝廷經歷過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之爭,李治純屬于“黑馬”意外中選,長孫皇后在其未誕之時,如何能預言“留子,帝業永昌”?此故事神化渲染色彩可見一斑。
李洞玄故事很可能是龐安時故事的翻版(《夷堅志》補卷記載有“屠光遠”故事,與龐故事類似,亦為“手執母腸”),算得上是針刺救難故事的發展“巔峰”,由醫理出發逐步渲染增加其神化色彩,由真實人物出發杜撰出虛構人事,憑空為唐史增加了這么一段奇事,符合神化“層累造成”的一般規律。
——摘自《從疾病到人心——中古醫療社會史再探》第三章《醫家、病家與史家對醫者形象的分層模塑》的第三節《神乎其技》
作者:于賡哲
編輯:蔣楚婷